“加沙战争结束了，但和平还没到来”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卢茜

据央视新闻报道，当地时间 10 月 24 日，以军在加沙地带中部代尔拜拉赫以东发动了无人机袭击，造成 2 名巴勒斯坦人死亡。此时，距离第一阶段加沙停火协议生效还不到两周。

加沙战争满两年之际，以色列和哈马斯于 10 月 9 日宣布达成了第一阶段停火协议，协议由美国、卡塔尔、埃及等国斡旋达成。10 日中午，以军宣布协议生效。然而很快，以色列就以哈马斯违反停火协议为由再次轰炸加沙。许多人认为加沙停火岌岌可危。

" 加沙战争已经结束了，但和平还没有到来。"10 月 24 日，德国国际与安全事务研究所高级特聘研究员沃尔克 佩尔特斯（Volker Perthes）对新京报记者表示。他认为，持续两年的加沙战争已经结束，虽然停火期间各种对协议的破坏仍会不断出现。但更需要关注的是，巴以之间的和平仍然遥远。

佩尔特斯曾任联合国副秘书长，2021 年至 2023 年担任了联合国秘书长苏丹问题特别代表兼联合国苏丹过渡援助团负责人，此后还领导了联合国伊拉克援助团的独立战略评估。佩尔特斯长期聚焦全球地缘政治、欧洲、中东问题研究，在冲突解决问题上有着丰富的经验。

10 月 24 日，佩尔特斯在北京接受了新京报记者专访，当天正好是联合国成立 80 周年纪念日。佩尔特斯表示，当前全球战争、冲突多发，然而联合国的作用却被边缘化了。他认为，在全球地缘格局发生变化的当下，联合国需要改革，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但这只有在成员国和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允许时才能做到。

"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刻，我们都应该思考一下，我们希望未来有一个什么样的联合国。" 佩尔特斯当天说道。

▲ 10 月 24 日，联合国前副秘书长沃尔克 佩尔特斯出席 " 北阁对话 " 论坛。新京报记者 谢莲 摄

" 两国方案仍是巴以冲突最好的解决办法 "

新京报：本月早些时候，加沙停火第一阶段协议生效，哈马斯释放了所有被扣押人员，以色列也释放了近 2000 名巴勒斯坦囚犯。但几天之后，以色列再次轰炸了加沙部分地区，造成多人伤亡。你对加沙目前的局势有什么看法？你认为停火能持续下去吗？

佩尔特斯：我相信停火可以持续下去，但就像世界上每一次停火一样，总会有对协议的破坏和新的问题出现。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在这种情况下，你无法期望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突然停止战斗，不管是以色列还是哈马斯。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情况，我认为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但我认为停火会持续下去。

新京报：如你所说，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比如加沙的未来治理、哈马斯的去军事化、以色列的撤军等。各方也正在推进停火计划第二阶段的谈判。你认为后续谈判的难点有哪些？这次停火能够推动加沙走向持久和平吗？

佩尔特斯：确实，我们还面临着许多障碍。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战争已经结束，但和平还没有到来。要在加沙地带达成和解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要就国际安全部队达成协议，需要就加沙地带的民事管理达成一致，需要就国际监督机构达成一致，需要就加沙行政当局与巴勒斯坦权力机构之间的关系达成一致，还需要就解除哈马斯的武装达成一致——解除到何种程度各方都能接受？

此外关于以色列的撤军，到目前为止，以色列只在加沙地带内部稍微往后撤了一点，而没有从加沙地带撤离。这些都是接下来谈判的难点和障碍，但我认为，如果各方都准备好共同努力，这些问题是可以解决的，特别是如果美国总统特朗普把注意力持续放在加沙问题上。

从政治方面来说，这次停火应该推动和平，但实际上和平仍然非常遥远。我们知道，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间要实现和平，双方都需要安全和自决。所以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意味着两个国家。阿拉伯国家已经承认这一点，巴勒斯坦人已经承认这一点，但以色列政府非常、非常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因此，和平不会在几个月内到来，这是一个可能需要数年的长期过程。同时，风险可能甚至多于困难。一方面，由于谈判面临很多难点，因此到了某个程度，局势可能又会反复，哈马斯将拥有一些武器并控制加沙部分地区，而以色列也不会撤离加沙。一切可能看起来和 2003 年 10 月 7 日之前一样。

另一方面，到了某一时刻，如果没有彻底的解决方案，如果没有和平，如果巴勒斯坦人民看不到政治前景，那么新一轮暴力冲突再次出现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新京报：9 月份以来，越来越多的西方国家承认巴勒斯坦国，包括英国、法国等。但美国没有这么做，以色列更是强烈反对。那么，你仍然认为两国方案是巴以冲突的唯一解决方案吗？

佩尔特斯：我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也是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两国人民带来和平未来的办法。而且，中东的许多其他事态发展也将取决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是否实现和平。没有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间的和平，区域一体化的某些项目就不会发生。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两国方案之外的其他选择都只会更糟。譬如驱逐巴勒斯坦人，甚至对巴勒斯坦人进行大规模屠杀、种族灭绝、种族清洗等。又或者，两个民族群体不平等地生活在一个国家中，有些人称之为种族隔离。这可能是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的种族隔离，也可能是巴勒斯坦对以色列人的种族隔离——因为巴勒斯坦人的增长速度比以色列人快，人口结构可能发生重大变化。这些显然都不是好的方案。

所以我认为，这两个群体想要分开，他们都想要实现自决，他们都想要自己的安全。因此，没有比两国方案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国际社会可以提出更多的创新形式，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未来，最终还是取决于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而非其他任何人。

" 联合国在和平与安全方面被边缘化了 "

新京报：从 2023 年 10 月 7 日到 2025 年 10 月 10 日，这场持续两年的战争给加沙地带造成了深重的灾难，超过 6.7 万巴勒斯坦人死亡，加沙地带成为废墟。两年间，国际社会包括联合国多次试图调停，但都没能阻止战争持续。你认为这场长达两年的战争暴露了全球治理的哪些问题？

佩尔特斯：理想情况下，如果两个国家或两个民族发生战争，就需要一个外部调解的和平进程。显然，联合国应该是这些进程中的一个关键行动者，但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实际上，联合国在政治、和平与安全方面被边缘化了。

在加沙问题上，目前的停火计划是美国总统提出的——当然也有其他国家参与，包括卡塔尔、土耳其。到了要为两国方案而努力的时候，法国、沙特阿拉伯等国家未来也很可能会发挥作用。联合国未来可能也会发挥其特定的作用，但停火无疑是美国主导的。

在苏丹问题上，联合国已不再参与，目前有四个国家——美国、埃及、沙特、阿联酋（Quartet）在试图结束这场内战。我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很好的，但联合国并没有参与其中。在刚果东部也是如此。

今天是 10 月 24 日，正好是联合国成立 80 周年。我们希望联合国在和平与安全方面发挥更有力的作用，但现实情况基本上不是这样。因为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无法在很多问题上达成一致，或者总会有人投否决票。

我认为，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刻，我们都应该思考一下，我们希望未来有一个什么样的联合国，这对大国、对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很重要，但对中等国家、小国家也很重要。

新京报：如你提到的，今年是联合国成立 80 周年，联合国也正在推进新一轮改革，以更好地应对全球性挑战。作为联合国前副秘书长，你认为联合国改革需要重点考虑哪些方面，未来联合国才能成为一个更有效的全球机构，以确保世界各地的和平与安全？

佩尔特斯：这里有两个方面。一个是联合国确实需要改革，相关的改革计划已经提上日程，也就是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所说的 UN80 改革计划。它涉及内部组织改革，涉及融资，涉及联合国从会员国那里获得的授权等。实际上，一个庞大的组织总是需要在某个时候进行改革，这很正常。

第二个方面是，如果会员国不想有一个更强大的联合国，我们就不能指望联合国各组织、秘书处能进行改革。换个不同的说法，联合国只能在其会员国允许的范围内发挥作用，改革也只有在会员国和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允许的情况下才能深入。

当前，对联合国的许多批评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今天在世界上的权力分配和权力平衡显然与 80 年前不同，但联合国主要机构例如安全理事会，并没有反映世界的新状况。安理会在 1965 年进行了一次改革（注：当时确定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的数量由 6 个增加到 10 个），此后就没有再变。

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还是最初的那 5 个，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印度还不是常任理事国。常任理事国中也没有非洲成员，没有来自拉丁美洲的成员。这样的构成是有问题的，但是，只有在五个常任理事国都同意的情况下，才能改变这一组成。这也是我说，只有在会员国特别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允许的情况下，联合国才能真正发挥作用或是进行深入改革的原因。

联合国的三大支柱是和平与安全、人权和人道主义援助、可持续发展，但实际上这三者都在遭到破坏。一些国家不再支持可持续发展议程，几乎所有的战争都违反了国际人道主义法，和平与安全也无法得到保障。我们不应该给联合国发讣告，反而应再次让多边主义强大起来，让国际秩序得到尊重。

新京报：今天北阁对话的主题是 " 全球发展趋势和美国霸权的命运 "。近几年来，全球地缘政治中不容忽视的一个趋势就是，战争冲突越来越多了。如你提到的，在欧洲、在非洲、在中东、在东南亚等多个区域都有冲突发生。你认为世界为何越来越动荡了？

佩尔特斯：在 20 世纪 90 年代冷战结束之后，我们有大约 20 年的时间，战争的数量在减少。然后在过去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它又在增加。我认为，在很大程度上，它取决于大国之间的合作或是合作的准备。

当美国、欧洲、俄罗斯、中国之间的关系比较好，准备在各个问题上进行合作的时候，即使仍然有冲突，但是在很多情况下，这些冲突都是可以遏制的，或者可以通过大国的合作来解决。但现在大国之间的竞争、遏制已经大于合作。

另一个方面，二战后建立的国际秩序也越来越遭到无视，多边机构尤其是联合国遭到破坏，这也是越来越多冲突爆发的一个原因。

我认为，我们都需要提醒自己，我们有共同的责任来维护全球和平与稳定，包括欧洲，包括美国，包括中国，包括每一个维护《联合国宪章》的人，它在领土完整和国家主权平等方面有非常明确的规定。

新京报：中国日前提出了全球治理倡议，希望推动构建更加公正合理的全球治理体系。你如何看待中国在全球治理中的作用？

佩尔特斯：中国迄今为止提出了一系列的倡议，包括你所说的全球治理倡议，非常具有理论性。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我们当然希望中国能积极参与解决冲突的国际努力。在其他全球性挑战方面，我们也需要更多的全球合作，不管是欧洲人、美国人、中国人 , 还是非洲人，都需要团结起来应对包括气候变化在内的一系列挑战。

实际上，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中国已经发展了自己的思想，在全球发展上也做出了很多贡献。如果走到北京的街道上，我会看到非常多的电动汽车，远比欧洲要多，而这绝对是一件好事。因此，中国和世界其他国家和区域进行更多的合作是绝对必要的。